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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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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臣

夜裏,瑤華宮。

兩個小公主毫無形象地癱在榻上,兩頭濃密的青絲交纏在一起。肅羽昭試探性地點點小舟,“還生氣呢?”

小舟賭氣撇頭,撅著嘴表達憤怒。

肅羽昭翻身起來搔起小舟的癢癢,小舟一下沒繃住,放肆地笑起來,“阿昭,你耍賴!每次都這樣逗我!”

耍賴的肅羽昭絲毫不覺得自己無恥,“別生氣了,我這幾天出宮是為了嚴先生的功課,不是不帶你玩。”

小舟輕哼一聲,靜默幾秒後又按捺不住自己的八卦心,“那你跟那個徐大人,怎麽樣啊?你不是還調戲人家來著?”

兩手輕撫著頭發,肅羽昭迫不及待地要分享抓雞經歷和狼狽的徐舜臣,“我跟你講,哈哈哈哈哈哈哈………”結果自己先笑個不停。

“……………”小舟實在地翻了個白眼,“我看你像有那個大病。”

等到肅羽昭斷氣式講完了經過,兩個人像發瘋了一樣笑成一團,互相把對方的大腿都拍紅了。

冷靜下來以後,小舟繼續八卦,“所以呢,你對徐大人什麽感覺?”

肅羽昭沈思很久,“不知道,就是覺得他還是很有用處的,好像知道的很多,我以前覺得他就是個小白臉。”

小舟毫不客氣地嘲諷,“這就叫做知識的碾壓,你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阿昭,你以後招駙馬一定不能找他。”

“為什麽?”沒文化的肅羽昭迷惑。

“讀書人多精明啊,小心你以後被他賣了。”

肅羽昭伸出自己的拳頭,放下豪言壯語,“他敢!本公主一拳就可以打死他!”

對於這副霸道的武夫思維,小舟嗤之以鼻,無情地潑下冷水,“嚴太傅前日布置的文章你可寫了?月末就要交了哦。”

“!!!!這個老匹夫!什麽時候又布置了功課!”肅羽昭一下跳下塌,去翻自己的書。

於是接下來幾天,肅羽昭愁眉苦臉地背著自己的功課例行去監察院報道,一進監察院就安靜地坐在主案旁邊的副案上奮筆疾書。大家都不習慣她這副靜若處子的模樣,往日裏叫囂著要跟她切磋的武夫紛紛送來關切,但一看到書上的天文字就表示愛莫能助。

監察院又恢覆了難得的寧靜,徐舜臣坐在主案上處理公務,間隙時會轉頭看看副案上的肅羽昭,要麽是在發呆,要麽是在咬筆頭,反正案幾上擺的書是一頁沒翻,紙上也一直是寥寥幾字。

“這是前朝明氏大家歌頌德王仁政的詩文。”正在發呆的肅羽昭被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到她身後出聲提醒的徐舜臣嚇了一跳,她暴躁撓頭,“我知道啊,可是嚴太傅讓我們論臣啊,可這滿篇寫的全是君啊。”

“殿下可知,這篇詩文寫於何時?”

肅羽昭迷茫地搖搖頭。

“是武王時期。”徐舜臣無奈自問自答,一下點醒了肅羽昭空空腦袋裏模糊的一點印象,“難道是……宣元滅儒?”

宣元是前朝武王的朝號,武王在政時期崇尚佛法,興建佛寺,引得群儒上書,而武王直接做出滅儒之舉,實乃文人之禍。

徐舜臣搖頭,“還要再早一些。明氏早已看到武王崇佛和群儒之間暗藏的沖突,寫下此文是想提醒武王兼聽臣下,勿自一意孤行。武王不懂,明氏死後,群儒上書,直言崇佛之害,最終才有了滅儒之災。”

“所以,嚴太傅是想讓我們考慮,臣下的諫言之道?”肅羽昭恍然大悟,轉而又擺出一副無語的眼神,“你們讀書人怎麽彎彎繞繞這麽多,說話就好好說話,非要拐彎抹角。你看人家武王就沒聽懂吧。”

徐舜臣還是搖頭,“所以無論是明氏,還是群儒,皆是失敗之舉。臣不可死諫,累君王擔後世之罵名;暗言亦不可,非諫臣之風骨。”

“那當如何?”肅羽昭托著腮擡頭看著他。

“君臣不疑。”徐舜臣只堅定地說了四個字。

肅羽昭一下沒轉過彎,“啊?什麽意思?就這?”

“殿下,是臣失言了。”徐舜臣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說了太多心中的想法,只得懸崖勒馬,欲轉身離去。

“徐舜臣!”背後傳來一聲清亮的聲音,徐舜臣轉身,肅羽昭坐在案前托著腮,一雙眼眸透著明媚的光。

“徐,從,理。”叫了名不夠,肅羽昭接著膽大包天地叫了他的字,“我知道了!”

“什麽?”逆著光,徐舜臣在那一瞬像是溺在了肅羽昭眼中的光裏。

“我說,”肅羽昭雙手做成喇叭狀,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的為臣之道了,徐,舜,臣!”

被叫了兩次的徐舜臣笑了笑,轉身離去,腦海裏回蕩著那聲清亮的“徐舜臣!”,從未聽過自己的名字以這樣的方式,用這樣的聲音被叫出來,非常得……特別。

在徐舜臣的點撥下,肅羽昭打開了思路,一篇《論臣》難得受到了嚴太傅的誇獎,要知肅羽昭向來是個腦袋空空還不思上進的課混子。

太學裏,趁著太傅還沒來,肅羽昭便毫無顧忌地倒頭在案桌上見周公。正夢到練會了梟影第七十二式,被一陣吵鬧聲吵醒。肅羽昭懵懵地環顧四周,發現是她的三皇弟在訓斥書童,“你就讓本皇子喝如此渾濁之水!”

小書童被嚇得跪在地上抖如篩糠。肅羽昭翻了個朝青天的大白眼,許是覺得三皇弟太過聒噪,還有那小書童看著可憐兮兮的樣子,肅羽昭起身打斷了他們,“都閉嘴!吵死了!”

三皇子一見是向來剽悍,一個可以打三個自己的皇長姐,嚇得閉住了嘴。

“去取些木炭來。”肅羽昭拉起跪在地上的小書童,拍拍他的肩讓他先止住顫抖,轉而吩咐他。小書童得令,連滾帶爬去往內務府。

肅羽昭隨手在太學外撈了一把土,又順來一把空壺,又將自己那張皺不拉幾的絲絹掏出來。內務府離得不遠,木炭又是便宜之物,一聽是長公主要,內務府也不多問當即撥了一籃子給小書童。

從那一籃子中取了些許出來,肅羽昭學著徐舜臣當日的做法,在空壺中鋪好了層層幹土、木炭和絲絹,將那壺濁水倒進去,從壺口流出來的卻是澄澈的清水。旁邊好奇圍觀的眾人發出驚嘆的聲音,小舟非常給面子地讚嘆,“哇,阿昭,你好厲害啊。”

其實太學不缺茶水,肅羽昭本也不想如此大動幹戈,但是享受著周圍這群小孩兒崇拜的目光,她覺得非常得愉悅。但是面上還是裝成長公主慣有的嚴厲相,呵斥著低頭裝乖順的三皇子,“吶,茶來了,喝!”

三皇子遲疑地咽了咽口水,“皇姐,我真的錯了,你就饒了我吧。這水過了土,哪裏還能喝啊。”

肅羽昭毫不退讓,無情道,“宮門外的百姓有的連口幹凈水都喝不上,只能用這種方法才能喝上不渾濁的水,怎麽他們喝的了,就你喝不得?”說完自己先一飲而盡,示威地看著三皇子,可憐包委屈巴巴地瞅了眼兇巴巴的皇姐,又瞅了一眼稍顯澄澈的水,心裏一橫拿過茶杯便一飲而盡。

肅羽昭滿意地點點頭,但還是嘴上不饒人地罵了一句,“泡茶這事都要別人代勞,早晚給你慣成廢物!”

在眾人包圍圈的外面響起一陣掌聲,大家回頭一看是嚴太傅,平日嚴辭厲目的太傅此刻笑得慈眉善目,“長公主殿下,當真是令老夫刮目相看啊。”

肅羽昭回頭,原本狡黠地笑著,看到太傅身邊站著的徐舜臣時,笑容瞬間凝固,而且還逐漸消失。徐舜臣站在太傅身邊,觀看了方才某個人故意賣弄的全過程,面上仍是溫柔和煦,但眸中帶笑,大家都覺得是欣賞的笑,但只有肅羽昭知道那一定是嘲笑。

嚴太傅向大家介紹了徐舜臣,“這位是監察院的徐司丞,也是我的學生,深得經文之道,今日請他來為大家講學。”大家都認得這位是今年的狀元郎,好多都聽過他的盛才之名,當即鼓掌歡迎。

徐舜臣笑道,“臣見過各位殿下。嚴師謬讚,臣今日只有一些拙見分享予各位殿下了。”嚴太傅笑著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大家坐回自己的案桌。

眾人都往自己的案桌移動,一陣混亂中,徐舜臣悄悄給肅羽昭遞了一方樸素的絲絹,輕聲道,“殿下,擦擦手吧。”肅羽昭看了看自己摸過木炭和土的手,確實臟兮兮的。

歸於安靜後,徐舜臣也坐下來,開始慢條斯理地講學,他的語速不快,起伏也不大,但勝在聲音溫和,像春日朗風。肅羽昭覺得此景仿佛兩人就在監察院裏,一主一副坐在案幾邊,一個批公文一個對著書發呆,偶爾徐舜臣用筆頭輕敲她腦袋的日常,難得她這次沒有在課上呼呼大睡。

那方絲絹被肅羽昭好好保管著,還帶回去讓宮女洗凈了。舉著那塊幹凈的絲絹,肅羽昭細細觀察,這絕對是她見過的最樸素的絲絹了,材質上乘,卻沒有絲毫花紋點綴,或許是受了它主人的影響,平白多了幾分古樸氣。

日子就這樣稀松平常地過去,只是肅羽昭在監察院跟衙役們切磋之外,還對看書治學上了幾分心。連徐舜臣都感到驚奇,最近轉頭發現肅羽昭發呆的次數都少了,連帶著敲頭的次數也少了,這個有問必求的讀書人終於在某一天問出了自己的疑惑,“殿下近日似乎對讀書上心多了。”

肅羽昭兇巴巴地瞪他一眼,“怎麽!我也是很好學的!”

徐舜臣從善如流地笑著恭維,“對,臣相信殿下定是找到了書中之黃金屋。”

對著面前這一頁看了半天也沒看懂的書,肅羽昭嘆了口氣,“我從前只是覺得讀書不如習武有用,習武不但能保護自己,還能衛國護百姓。”

“那現在呢?”徐舜臣將手中的公文翻了一頁,順口問道。

“現在嘛,”肅羽昭趴在桌子上,用嘴撅住毛筆,“現在覺得讀書讀成你這樣,還是有點用處的。”

受到了誇獎的徐舜臣毫不客氣地回損,“那殿下只怕是還得再努力很久,才能像臣這樣,有點用處。”

肅羽昭炸毛似的對著徐舜臣隔空張牙舞爪,只得到徐舜臣偏頭淡淡的一笑。感受到來自文化人的蔑視,肅羽昭毫不客氣地把面前的書堆到徐舜臣的公文上,“那文化人給我講講,這一頁在講什麽勞什子玩意兒,之乎者也的都要繞暈了。”

徐舜臣接過書,開始滔滔不絕地引經據典,肅羽昭越聽魂越飛往天外,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徐舜臣的側臉出神,直到徐舜臣在她眼前招手,“殿下?”

肅羽昭才回魂,意識到自己剛剛盯著人家狀似花癡地盯了半天,又想起之前輕狂的流氓行徑,小臉突然一紅。

徐舜臣無奈問道,“殿下可知臣講到了哪?”

“啊?哦。”肅羽昭隨手一指。

徐舜臣輕嘆撫額,輕握住肅羽昭指到十萬八千裏去的手指,挪到“離”字上,“臣講到這了。”

兩手相觸的一瞬,肅羽昭的心攀上一陣酥酥麻麻的感覺,像是受到驚嚇般抽出了自己的手,徐舜臣也明白自己逾矩了,縮回自己的手,告罪道,“殿下,是臣逾越了。”

“咳,”肅羽昭尷尬一咳,收拾了自己的書,“今天沒什麽事,我就先回宮了。”說完便捂著臉著急忙慌地跑了出去。

剛進門送公文的衙役一臉茫然地看著肅羽昭飛也似地逃出去的殘影,轉頭問徐舜臣,“公主這是怎麽了?”

徐舜臣目送著肅羽昭慌裏慌張跑走的背影,臉上浮著淡淡的笑意,“無事。”又招呼著衙役將公文放下。

衙役放下公文後便轉身離開,只是覺得怪怪的便又不放心地回頭看了徐司丞一眼,這一看覺得更怪了,總覺得徐司丞無論是握筆的姿勢,還是看公文的眼神,還有那莫名上揚的嘴角,都透著一股奇妙的……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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